一
自我记事以来，母亲她一直很温柔，面对亲戚的指责时，她常笑然应对，仿佛不会动摇的泥偶，躲在一边静静聆听。
而在父亲家暴后，那张脸的笑容也不曾改变，母亲，妈妈她，一直以来都在我面前，扮演温柔的形象……
母亲时常会在接送我回家的公园路边蹲下来教育我，我平视那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会使人心平气和的脸，尽管细小的皱纹已经爬上了那张脸，但母亲端正的脸依旧美丽。
“不可以这么说哦，阿正。”
母亲伸出满是伤疤的手搭在我头顶，脸上洋溢着那份经久不变的温柔。
“爸爸也好，阿正也好，都是我的骄傲呢。”
我讨厌这句话。我将这话语藏入心底，有些事，即使强忍着不快，也不许让母亲不快，这是年幼的我给自己定下的准则之一。
秋日的黄昏时分，微风和煦吹拂，公园枫叶落地传起“莎莎声”，我牵着母亲的手，面朝无限美丽的落日走去，我们此时的生活，仍算得上幸福。
二
当代表希望的晨曦照亮大地时，棺椁中的母亲是否安息？我不想知晓。因为思索本就是在无尽痛苦中寻觅答案的过程，过程中的结果，或许有我想弄清的答案，但是过程的痛苦，令我害怕不已。
我畏缩、胆小，尽管明知道前方不远便是结果，却仍不敢迈出脚步。
最后，等待我的，只有冰冷棺椁中母亲冰冷的遗体，晨曦的光透过窗户直射进来，照亮母亲脸上那份特有的温柔，我冷冷地站在远方，僵硬的脸上流不出半滴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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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妈妈，我回来了。”
我朝屋里喊了一句，在玄关脱下鞋，顺着窄小的走廊一路小跑进屋。
母亲坐在坐垫上，打着台灯用各色小绳编织手工艺品，有全红的中国结，青蓝紫三色的手链，数量居多的普通绳结等诸如此类。
我一奔入房间，立刻趴在母亲腿边，述说今日在学校间的趣闻，讲到忘我时我会满面傻笑，离奇时，我又会用双手在空中描摹出恐怖的景致，母亲在一边听我的讲述，全程当做旁观者聆听。
等我说累了以后，她会默默站起身帮我倒上一杯水，端到我面前。
“渴了吧，阿正。”
我“嗯”地点头，端起水杯大口喝了起来。
然后母亲把收好的衣服给我，让我进入浴室洗漱后，她会交代我早点入睡。
我望向头顶昏黑的天花板，似有一头猛兽潜伏在那里，但在灯光里的我与母亲，想必仍是以幸福概括。
……
夜里，我被猛烈的咳嗽声惊醒，睁开惺忪睡眼，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温柔面容的侧面，以及映红的嘴角。
鲜红炙热之物，穿透数层纸巾，顺着母亲难看的手指，一滴一滴落在凉席上。
母亲脸上一曾不变的表情，此时也蒙上了一层愁云。
三
母亲一共有三份兼职，一份是早上至下午在餐厅的打工，一份是夜里洗衣房的打工，还有一份是深夜里的刺绣与编织绳结的活儿。
明明忙成这样，母亲却总是在每天放学时，卡点出现在校门前。
母亲之所以这么辛苦，一是因为身为亲戚的姑妈，总是来家里借钱。
那个身材臃肿的胖女人，经常性地猛烈敲打家里的门，等母亲开门后，她就会扯着尖锐的嗓门喊：“喂，采花，手里头有没有一千块？”
这时，母亲会进入屋内，在存蓄不多的存款中拿出一部分交给胖女人，并一边劝诫道：“一花，不要再赌了，算姐姐求求你。”
胖女人白了母亲一眼：“死女人，要你管！”然后摔门离开。
我在房内偷看了一切，自然看到了孤零零站在门内驻足的母亲，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挂在眼睛下。
另一个则是来自那个混账家伙的剥削。一天，喝的醉醺醺的男人倒在屋外，母亲赶忙打开门将他拉了进来。
“采花，拿钱，快点。”
男人的嘴里一直在念叨这三个词，母亲没有理会男人胡扯不清的碎语，而是熟练的熬煮醒酒汤喂男人喝下。
待男人从醉意中醒来后，反手一巴掌扇在母亲脸上，嘴里吐出浓烈的味道说：“你这**，让你给我拿钱，听见没有？”
男人摇晃着站起身体，看见躲在几平大的厨房后的我，于是立马指着我扬言威胁道：“你再不把钱给我，我要那小崽子好看！”
听到这儿，母亲极少落下的泪再也绷不住，失声哭泣着匍匐在凉席上，一脸恳求状地乞求原谅。
“我给，钱全都给你，别伤害阿正。”
母亲的哭声并不是撕心裂肺的呐喊，而是那种默默地低下头，无声的落泪。
“还不快拿来！”他猛地踹向母亲腹部，厉声厉色命令她。
母亲扶着虚弱的身体将铁盒中的存蓄全部交给男人，男人看见钱后，脸上露出笑容，这才悻悻离去。
我扶着门栏的手还在发抖，面前的母亲倒在凉席上，眼睛旁边满是未干的泪痕，她笑着看向我，仍是那副温柔而幸福的笑意。
四
母亲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，原本只在夜里才会发作的咳嗽声，如今白天也能频繁听见。
到最后，母亲一病不起，我也索性不再上学，留在家里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。
原本是母亲给我递来水杯，现今反转，每每母亲咳嗽严重时，我会慌张地跑进厨房，给她端来热水。
例如“阿正真乖啊。”“阿正真是孝顺啊”之类的夸奖句就会出现，但我真正想听到的，是母亲能向我抱怨那些恶毒的话。
但我的想法到最后也没能实现。
“阿正，如果妈妈，不对，是假如哦！假如妈妈不在了，你能不能努力地，加油活下去呢。”
母亲似乎说了些很蠢的话，她或许比谁都明白，但她不得不说出来。
我同样明白母亲的用意，很早，我便在书本中，故事中接触过类似死亡的意义。
死亡，就是人断气后，变成骨灰的故事。这个故事既不光彩，也不平淡。
面对母亲的提问，我没有直接摇头或点头，而是低沉着脸，道出歉意的话语：“我会和妈妈一起的，因为这就是我的幸福。”
我笑了出来，脸上挂着的，是喜悦！
母亲愣愣地看了我几秒，或许她没能想象到她儿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吧。
豆大的泪珠滑过褶皱，落在被褥上，那眼泪是什么？是心酸吗？是痛苦吗？我能肯定的说，那一定是幸福的结晶。
母亲抱住我的背脊，泪水浸湿了身前的衬衫，多少年无人依靠的她，终于尝到了可以依靠于他人的满足感。
三个月以后，母亲病重辞世，葬礼是在亲戚们的操持下举办的，毕竟没有人为母亲举办葬礼的话，他们这些人脸面上挂不住。
我则在母亲的劝慰下，活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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